第5章
  还是来源于眼前的姑娘。
  灯火被夜风吹的明灭恍惚,眼前的姑娘眸底闪过几丝笑意。谢执不解她为何而笑,他还未曾开口时,便见她低下头去在身上寻找什么,并道:“公子平日里是不是常生气。”
  谢执蓦然,并没否认。朝堂上那群老东西,年纪不轻说话倒是挺难听的。
  “你如何得知?”
  “头疾四因,一因起居不慎,坐卧当风,受外邪入侵。二因情志抑郁不畅,导致肝火失于泻堵。三因平日饮食不节,或劳食伤胃。四先天不足,或年老、久病不愈。”
  繁华终于在身上找到香囊了。
  她抬头,手肘撑在窗沿边,拿着香囊的手单撑着一边侧脸,另外一只手的食指正敲着窗沿。
  提起这些,她兴致勃勃地同谢执介绍:“四因下还有多种诱因,瞧公子面相与体魄,应当是二三因较为准确。并未把脉,方才我也只不过试探一问。”
  谢执微微眯起双眼,她在拐弯抹角说他摆着一张臭脸吗?
  不过此话异常耳熟,祝太医就常常在他耳畔念叨,让他勿动肝火。
  繁华见他听懂了,将手中的香囊从窗户中递出去。
  让谢执头疾缓解的香味来源,便是此香囊。
  这是繁华前头为主母所做的香囊,那日她前去将香囊交给主母,却无意间听到主母同祝允棠的谋划。那日回来后,她便病倒了。主母那边听说她病倒了,也未曾派人前来讨要这香囊。
  这香囊本就是主母故意为难她想出的法子,主母想要的并不是这香囊,而是一个折腾她的过程。
  此时的她并不能表露出自己的身份,眼前这位公子也未必会相信她会医术。但医者仁心,既然遇上了,她必然不能坐视不理。
  “这香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你的头疾,香囊上并无落款,只是一枚寻常香囊。”她话中有话,在拐着弯告诉眼前的公子这并不是私相授受的香囊。她是女子,这世道女子赠男子香囊有表明情意的意思。
  谢执的视线落在这一双指若削葱尖,白的发亮的手上。他一眼就看到她关节处生出的、尚未完全愈合的冻疮。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,如今这个气候,她的手怎么会生出冻疮?
  繁华见眼前的公子迟迟没接下她的香囊,以为他还有些顾虑,便解释道:“公子若不放心,可出门后去寻个医馆查探清楚功效。”
  谢执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一眼,缓缓将香囊接过,礼貌朝她道了句:“多谢。”
  繁华有些意外像他这样的公子哥,竟然会向她道谢。但转念一想,窗外的那两盏六方灯都还是他赠的。
  他是一个面冷心善之人。
  于是繁华从木柴堆上下来,退回屋内。谢执不解地看着她的一系列操作,起初还以为她是摔下去的。但听到屋内平稳落地的脚步声后,他否认这个猜想。
  屋内的繁华整理了下衣裳和发髻,将身板挺得笔直,用着此生最标准的礼仪,对着窗户郑重行礼道:“萍水相逢,谢君留灯,还君之恩。”
  俩人隔着一堵墙,一人在屋内行礼,一人在屋外凝视着前方,似能透过眼前的这堵墙看见对面的人。
  高高挂起的六角灯,同时照亮了彼此二人。同处于黑暗中的二人,只有这一片小小的天地是有光亮的。夜空不再有璀璨的烟火,一切都归于平静。
  谢执握着手上的香囊,如她所言,这只是一枚普通的香囊。这枚浅银色的香囊上,绣着精致的兰花图案。除此之外,并无落款或者小字。
  谢执半阖眼,将香囊垂挂在腰间。
  待他再抬眼之时,窗边又出现她的笑颜,她正眉眼含笑地看着他。
  谢执莫名想起刚才行至半路,不经意窥见的窗中丽影。原本被月色模糊的画面,如今正清晰呈现在眼前。
  她似乎在为他收下这一枚小小的香囊而高兴。
  “你很高兴?”
  繁华乖巧点头,自然高兴。她跟着爹爹学医,空有一身医术却没真正的帮到他人。小时候她学艺不精,所学习的渠道不是医书便是爹爹口中讲述。
  她日日困在这庭院中,也很难接触到外人。就连主母吩咐的采药,都是派家丁将她送至荒山让她一人采药。那荒山里连兔子都很少,更别说人了。
  “为何?”谢执十分不解,就因为一个香囊而已吗?
  繁华思索了一下,想着如何去和谢执解释。难道要告诉他,你是我第一个医治的人吗?我以前医治的都是小兔子,小鸟之类的动物吗?
  谢执就站在原地,看着繁华陷入纠结的情绪中。
  “因为……”她拉长尾音,直勾勾盯着谢执的双眸,真诚夸赞道:“因为我遇到如公子这般好的人,心中自然欢喜。”
  这是她的实话,这是她十八年的岁月中,唯数接触不多的善意之一。
  繁华以为,寻常人听到这番夸赞都会含蓄推却。可此话一出,眼前的公子目光悠悠地从她脸上掠过。
  “说罢,你犯了何错被关在此处。”
  “手上又为何有冻伤?”
  说好话是吧?他不吃这一套。
  面对他的问题,繁华沉默了。刚才片刻的欢愉,此时全都烟消云散了,一下子又将她拉回现实当中。
  方才明艳的女子,瞬间失了颜色。
  她道:“顶撞了主母,就被关在此处受罚了。至于手上的冻伤,我本是这府上的浣衣丫鬟,冻伤本就是寻常之事。时候不早了,公子早些出府吧。”
  她已经下了逐客令,但谢执却依旧站在原地不动,眉间轻蹙,原本刻意收敛的气场在这一刻又泄露而出。
  不知为何,繁华紧张得额间冒出一层细汗。即使隔着一堵墙,繁华站在他面前有种无处而遁的透视感。
  谢执知晓她没有说实话。
  起风了。
  被风吹落的竹叶从远处飘来,正好从二人中间飘然而过,直至飘零落地。
  “公子,难道我们以前认识?”繁华努力在脑海里回忆着过往的人生岁月,她坚信自己从未遇见过眼前的人。不说别的,就凭他这么出色的长相和气度,繁华若是见过他,便一定会有印象。
  不知为何,她总觉得他看她的眼神,有些熟悉。
  “不认识。”谢执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,垂在身后的发丝随着他转身的动作,在空中飘逸出好看的弧度。
  他迎着风,迈着步,往风中走去。
  她不信他,他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。
  风吹起他身上用金丝线绣着祥云的贵气黑袍,并将他的话语一块送来:“糖记得吃。”
  糖?
  繁华这才想起手心里还握着他送的物件。
  她轻轻拆开最外层的纸,手心中央正放着几块饴糖。这位公子,竟然随身携带饴糖?
  繁华轻轻拿起一块放入口中,是甜的。
  甜意席卷了她的整个口唇,片刻之后繁华的视线逐渐模糊。她食指指腹抵在太阳穴的位置,身子失重般从窗户边跌落下来。
  咚的一声,她摔倒在地,杂乱的木柴堆也悉数滚落在她身上。
  躺在地上的姑娘,沉沉睡去。
  在躺下前,她脑海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。
  她就不该,随意接受他人的好意。
  第5章
  翌日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边斜斜落在繁华脸上。
  躺在地上的她微微颤抖着睫毛,刺眼的光晃得她睁不开双眸,只能模糊瞧见凌乱的四周,七零八落的木柴散落在她身上。
  昨晚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中,迟疑的痛感也在此刻,传遍身体经脉。她倒抽一口冷气,伸手恍然地摸上左额角处的位置。
  痛,有血。
  但她平安无事的沉睡了一夜。
  她额角的伤应当是昨晚失去知觉摔下来后,无意间被这些木柴所伤。
  繁华的手里还抓着没有吃完的饴糖,她端起来重新检查了一番,伸手给自己把了把脉,身体除了虚弱外并无大碍。
  她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,是昨晚那位公子给她的饴糖有迷药。
  “为什么要下迷药……”她想不明白对方的动机,茫然的她坐在地上。那扇被重重枷锁扣上的门扉,传来了钥匙扣动的声音。
  她侧身看着眼前这扇门被缓缓打开,所有的光都在这一刻从门扉中朝她汹涌而来。她眨了眨眼,看着门外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。
  是你吗?
  宴安。
  她一动不动盯着推开门扉的人,直到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孔映入眼帘后,她才收回自己的目光。
  “时辰到了,夫人让你收拾一下,老爷该回来了。”小厮只负责传话,他的差事做完后,便头也不回的就走了。
  繁华在原地坐了一会后,单手撑着自己的身子艰难从地上起身。
  她踉跄着走出柴房,视线在眼前的杉树下停留片刻。昨夜那位公子就曾站在那树后,目睹了她所有的狼狈。